每每读到作家汪曾祺先生散文《故乡的食物》时,总是被他那一句“我想念故乡的雪,我想喝碗咸菜慈姑汤”所深深地打动,犹如故乡老屋后的青青翠竹,把期盼幻化成了无数支竹箭,射中了我心中那块最最柔软的地方----那就是对故乡永远的牵挂!
也许我的故乡毗邻汪曾祺先生的家乡,也许我的故乡那里种植的慈姑,浇灌的都是同一条里下河里的水,也许我也是小时候经常喝咸菜慈姑汤的缘故,因而汪曾祺先生写的这篇散文与我的内心发生了强烈的共鸣。
我的家乡在黄海之滨,里下河水乡,我感恩苍天,在我生命诞生的地方有小河有大海,有粮田有滩涂,有从英国长途跋涉重新回归中华的神兽麋鹿,有被人们誉为吉祥如意的仙鹤,珍稀物种丹顶鹤,有古典名著李汝珍在《镜花缘》以奇、特、怪、灵形容而驰名,从宋末至今,已七百年余年,历经朝代更替,沧桑巨变,经受战火摧残,始终不败的枯枝牡丹。这就是人们时常传颂的新四军重建军部的红土地---盐城。
无论你离家多么遥远,不管聚散与悲欢,家乡养育你长大的五谷杂粮,小河大海内的各类水产品那种纯粹的味道,即使你走得再远活得再老也不会忘记,那是一种铭心刻骨的相思,那是根对绿叶的倾诉,那是一种割舍不了的浓浓乡愁!
张爱玲在《连环套》曾这样写道:“岭南的水乡河岸,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……初夏的黄昏,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,虾酱炒蕹菜拌饭吃。”其实,咸虾酱又何止岭南那里人常吃啊,我的故乡盐城一带就非常盛行吃这个虾酱,现在都做成了精美的瓶装品,成了很多人神往的美味佳肴了。在我们小时候,一到秋冬季节,就会有海边渔民我们当地称作“海里人”的,挑着大木桶来庄子上卖虾酱,木桶里盛满了青灰或鲜红的黏稠虾酱,虾酱的腥味随风飘散在整个村庄,味道鲜鲜的、香香的,卖虾酱人“卖麻虾儿……”的吆喝声,引得人口水直流。大人们会让小孩子端着盆钵来打上三五毛钱的,节检点人家会省着点吃,就着“瓜菜代”拌粗粮饭,搞点慈姑咸菜汤,一家人可以吃上一个冬春。
生长在靠海的地方,真得感谢大海对我们的恩赐,每逢出海归来的渔民们,会把一些小鱼小虾及泥螺用粗盐加工成腌制品后再出售,很便宜,一元钱能买好多,吃不起肉制品,人们大多就依靠这个下饭果腹。因而,我们那里的人们在最困难的生活年代,多是靠着这些海杂当菜度过了每一个白昼黑夜。
真可谓是“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”,渔民们还把乌贼鱼骨收集起来,人们身体那里受伤了,就会用它去消炎,效果很好。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,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收藏点备用。记得小时候我打猪草时不小心把左手两个手指割伤了,伤口很深,就是用这个消炎治好的,虽然至今还有伤疤,但是当年不是用它去消炎,恐怕也没钱去诊所治疗,那有可能会发炎的。每每看到这个伤疤,我心里总会升腾起一股暖意,这就是家乡的情,家乡的恩。
泥螺,小蟹,在黄海沿岸的苏北大河大江入海处的滩涂上多见,而我的故乡是泥螺的最大出产地。
现在当地渔民早已经进行了深加工,口味咸甜都有,还有用酒醉的,包装精美,装在透明玻璃瓶中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勾起你的记忆---那是一幅幅早已经嵌入你脑海中的家乡海洋图,帆影点点,涛声阵阵,浪花也会绽放出丰收的笑容;你走得再远,海鲜的味道还是那么诱人,顶风都能让你嗅出家乡特有的味道;开瓶尝上一口,保证让你欲罢不能,即使满桌的山珍海味你也会淡然无味。家乡的亲友来我们这里出差,总会热情有加地给我们带上这些海鲜,一瓶瓶一罐罐,装的不仅仅只是海鲜,装的是家乡的召唤,故土的期盼,亲人的掂念,浓浓的乡情……
要品尝我们那里的海鲜,可能你还要掌握一些技巧,尤其泥螺,物如其名,没一点嘴上功夫是吃不了的。它壳薄易碎,螺肉被壳子紧紧地包裹着,在潮汐起落的滩涂泥沙中生存。捡拾后先用清水泡上几个小时,等它把沙土吐清后,再用白酒、盐、白糖、姜蒜搅拌,密封几天后开坛就能吃了。吃时取几勺置于碗中,搁点蒜泥麻油,那个香脆的劲儿,那个咸鲜的味道是无法形容的,吃泥螺或小蟹喝杂粮粥,简直是一次舌尖上的超极享受。
美食对于中国人,似乎总是凝结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享受——家乡的美味满载着血亲之间的亲情关联。它承载的不仅是味蕾上的感官刺激,更是情感深处的碰撞和牵引。虽然地域的辽阔民族的多元造就了各地饮食的差异,但即便差异再大,饮食中也会有一种味道是相似的---乡音跟味觉!这种故乡的味道,总是熟悉而顽固地占据在你的身体和心液里。
工作在外,不能常伴父母身边,与兄弟姐妹的聚首也少得可怜,在外面不管你生活和工作得多么惬意,总会有一丝游子对家乡的牵挂,随着年龄的渐次增长,让我愈发深陷这种感受之中。会常想起家里的一碗饭一桌菜,泛起的乡愁,在舌尖上不停地行走。这些感受与思念在作家那里被写成了文字,在诗人那里吟成了乡音乡味的诗歌,在歌唱家那里他们对着远方的故乡放声倾诉,在妈妈那里变成了期盼你回归的唠叨。煮成了饭,炒成了菜,成了故乡八仙桌上的八大碗。
所谓盐城八大碗,就是在办理过生日、婚丧嫁娶等大事情时,招待客人的八道菜,多是用大碗盛上桌子的,是当地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,那时候去赴宴的人,逢人总会说是“去吃八大碗”。其实吃八大碗,一般是要随礼出份子钱的,份子钱虽然不多,但是在二三十年前的农村三、五元也是个不小的数目,记得猪肉也就几毛钱一斤,实际上最早的八大碗基本上也是没什么荤腥的,全是以素菜和豆制品为主。
前几天,我和三弟在一起吃饭聊天时,他又一次提起了去亲戚家随礼碰到的事情----那天,十几岁的他代父母去堂姑母家参加堂表姐的婚礼,当他把父亲给他的五元钱递给堂姑父时,堂姑父接钱时惊讶的神态让他感觉到出了什么问题,特别是堂姑父用探究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时,他不知所措,更加不知发生了什么,那种眼神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。回来后,才从父亲那里了解到了可能堂姑父与我们家交往时,是出的六元钱份子,是父亲记错了还是拮据拿不出来?看来只有父亲心里清楚了。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,而三弟每次提起这事总是流露出很尴尬、后悔的神情。
家乡的八大碗,据说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年间,传说盐城第一任县丞——吴国孙权的父亲孙坚上任后碰到了一宗大案,案情复杂,夜不能寝。后突然入梦,梦醒时立即命人打一四方桌,八张椅子相围,桌上放置八双筷子、八把汤匙、八只小蝶、八盘小冷、八碗大菜。并净手焚香,口中默默念叨:“八位神仙,请用膳”。果然,入夜八位神灵降临,指点迷津,他很快破了案。从此“八仙桌”上“八大碗”,成了盐城人款待嘉宾客人的最高礼遇,盐城的“八大碗”也成了“盐城菜”的形象代表,成了盐城地区最具特色、最为久远的美食符号。
其实,世间所有的美食,都是时间沉淀下来的火候和味道。之所以值得回味,只是那皆由满满的温情和爱意慢慢熬煮煨炖,用毕生的时光期盼等待着远行的儿女。人世间最珍贵的守候,也许就是餐桌上另一副碗筷的归属吧!
前阵子一部以美食为主题的纪录片《舌尖上的中国》在央视播出,牵扯着很多游子的情思,多少人重启记忆,忆起千里之外“舌尖上的故乡”。故乡那山、那水、那桥、那田、那人……以及这些渐从我们生活中消失的家乡小菜,没有了你们,家乡的讯息又让谁来传递?我这游子与故乡之间的情思又靠谁来维系?我那浓浓的乡愁又该诉与谁听?现在的我终于懂得,为何品尝过那么多地方各式的风味佳肴,而最怀念的依然是家乡的粗茶淡饭。
梁实秋曾经说过,吃一顿好饭菜,人生观都会改变。可见美食的力量不可小觑。美食不一定是美在它的味道,它的精髓在于它承载了一个时期的记忆,让人感伤让人神往,总有一种故乡的味道能让你泪流满面。透过熟悉的美食,仿佛又见到了昔日陪你一起吃饭的那人。在我的家乡特色风味还有很多很多,像小磨豆腐、百叶等这些美味的食材,多是原生态的,智慧的乡亲们用他们的巧手做出了许多令人难忘的美味。外出的游子,人虽然在外飘泊,但是胃却依然留在家乡,承载咀嚼着乡愁……
1983年我读到陆文夫创作的《美食家》时,觉得朱自治这么一个好吃的人还能成“家”真是滑稽,现在想来可能会认为人对美食的追求喜好,那是一种人性本原的体现。作者在书中这样写道:“可是我们的民族传统是讲究勤劳朴实,生活节俭,好吃历来就遭到反对。母亲对孩子从小便进行“反好吃”的教育,虽然那教育总是以责骂的形式出现:“好吃鬼,没有出息!”好吃成鬼,而且是没有出息的。孩子羞孩子的时候,总是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皮:“不要脸,馋痨坯,馋痨坯,不要脸”。因此怕羞的姑娘从来不敢在马路上啃大饼油条;戏台上的小姐饮酒总是用水袖遮起来的。我从小便接受了此种“反好吃”的教育,因此对饕餮之徒总有点瞧不起。”
由此可以看出,物质比较匮乏的过去,人们对待美食的态度和对孩子的教育方法,说明了我们过去的生活境况与今天是天渊之别。如今,特别是年轻人,对美食的追求已经到了狂热迷恋的地步,对家乡的土味是没有什么感觉的,因为他们没有故乡那种生活的背景抑或是文化的经历,也没有故乡的印象,只知道那里是他父母的故乡,是一种对故乡模糊的认知和脱节。对此,我不知道是喜还是忧?
我来到南京已经好多年了,口味已被各种菜肴所同化。但我还会隔三差五地做一个大煮干丝、淡菜烧萝卜丝等,不然觉得胃里面总差点什么似的。吃稀粥还是习惯吃老家的泥螺和小蟹爪子,它是我对家乡不老的记忆,是我割舍不了的乡愁。“舌尖上的中国”能深植人心,就在于美食背后寄托的是乡土记忆和情感,以及我们每个人铭刻于心的童年和亲情。
回得去的乡愁,却回不去的家乡。乡愁藏在粗声大气的家乡方言中,也掩在故乡简单粗糙的饮食里。故乡如果是我心中镌刻痕迹最深的画卷,那么乡愁就是画中最柔软的花朵。
乡愁的名片里,记录着一个个兄弟姐妹的名字;记录着我们童年嬉戏玩耍的每个画面;记录着春天,那些蕴藏着生命的种子,被乡亲们播种在希望的田野上;记录着夏天,麦浪翻滚、机声隆隆的收获场景;记录着秋天,稻花香里庆丰年,家家中秋盼团圆的心愿;记录着冬天,红梅报春,花炮彩灯点缀出红红火火过新年的吉祥如意!
乡愁啊,为什么你时常牵扯着我?乡愁啊,为什么你时常钻进我的梦里?乡愁啊,你为什么无怨无悔地追寻着我;乡愁,你永远是我对亲人最温暖的牵挂;你永远是我在外飘泊时晚归的明灯。(作者:袁羽钧,笔名:江南一羽)